红楼梦的故事,始于贾府衰败前夕,虽然外面的架子还在,内囊却尽上来了。用王夫人的话说,贾府中的女儿也只比过去的丫头们略强些。在读者看来锦衣玉食的贾府三艳,却得到这样的评价,那么贾府那无比辉煌的过去,又该是怎样的泼天富贵?也许穷尽我们的想象力也无法企及了。幸而曹公不会让他的笔落在虚无缥缈之处,他巧妙地利用一个人物向大家证明了那个辉煌年代的存在。
这个人就是贾母。
贾母在贾府的事业上升期嫁入贾府,一共走过连头带尾54年的峥嵘岁月。她是贾府过去富贵的见证者,也是贾府中的一块活化石。从她的身上,我们能窥见那个雍容气度,钟鸣鼎食的家族,在全盛时期的模样。
贾母的审美情趣、管家能力和教育水准都是极高的。她的审美体现在她“最会布置屋子”、听音乐要“只用吹笛”,还要“借着水音”、盛赞白雪红梅的景致;管家能力体现在年老退休,却耳听八方,到了必当出手的时候也雷厉风行,以法以理服人,铁面无私,无人不服;她的教育水平体现在调理出的丫鬟和小姐都是“水葱似的”,尤其是探春和鸳鸯,当属各自阶级中素质的佼佼者。
不过我今天想要重点分析的,并非这些高妙的素养,而是一些更加深层次的内心修为。如果说艺术水平等素养还能通过后天的补课来伪造,那么这些精神层面的人生境界,则是只有贾母这样的出身、地位和年龄,才能够达到的了。
第一点便是贾母的人性之美。这人性之美,体现在从心所欲不逾矩,乃是儒家最高境界。种种细节表明,贾母并不崇尚无节制的自由和完全没有规矩的作派,但她的行为却又往往随性而至,并不太拘泥于古板的封建礼教。
朱熹讲存天理灭人欲,李纨便是奉行此道的典型例子。书中曾着力描写李纨如槁木死灰,房中连脂粉也没有。然而,同为寡妇的贾母却并非如此。根据小说中张道士的说法,代善早逝,贾母守寡的时间长度至少是三十年以上(否则“国公爷”的长相不可能老爷一辈都记不清),但贾母的人生志趣却绝不拘泥于“守寡”。
刘姥姥游大观园一节,贾母面对一大盘的各色菊花,单单“拣了一朵大红的簮在鬓上”(40回);后文见到王太医之时,又决定不放幔子看病,还很轻松随意地与王太医寒暄。这些种种看起来都绝不是恪守孀妇本分的举动。可是读者在这样的“违规操作”当中,看见的不是类似贾瑞打擦边球、贾赦为老不尊这样的丑态,而是一种十分人性化的事从权宜和个性的绽放。
此外,贾母也喜欢性格爽利,愿意开几句玩笑逗她老人家开心的凤姐,而对于恪守儿媳本分的“木头似的”王夫人却没什么好感。她曾评价凤姐:“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38回)由此可见,贾母的人生哲学是在大的礼教和规矩的框架下,随性自在便好。
在当时的礼教严苛的背景下,贾母能拥有这样的一种松弛感,是极为难得的,这种由内而外的从容感源于非常坚定的自信和稳定的精神内核。一方面讲,贾母已经是贾府的老祖宗,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她的自信来源于没有人能再嚼她的舌根子;另一方面讲,贾母对于礼教的自信,实则源于她一生的贵族经历。在这样的高等级生活环境当中,贾母已经做到了,她就是贵族本身,她就是规矩本身,她不需要在意他人的评价,也不需要令自己不适而去将就什么规矩。也许当年孔子能够在七十岁做到的,也莫过于此了。
贾母的另一重贵族气度,在于她的无为之美。无为而治,圣人不仁,乃是道家的核心要义。贾母的无为,体现在她的管家理念上,也体现在她对晚辈的言传身教上。
书中刚刚开始的时候,贾母便早已从管家媳妇的位子上下来,将家庭的权力几乎都交给儿媳妇王夫人来掌管,自己只管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了。然而,贾母虽然明面上不管家,给予了后辈的管理者很大的自由度,却以贾府最高领导人的身份,一直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掌控着家族的发展。
贾母在家中起到的作用类似机械上的急停开关一样,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首先,贾母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起到作用,赦政二兄弟在家产和爵位的分配上本就尴尬,到了后期,邢王二夫人已经几乎在明面上展开了斗法。然而即便如此,只要贾母存在一天,贾府便还有主心骨,府中大房二房的矛盾也不至于演进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此外,一旦家中出现了类似抄检大观园、仆役聚赌这样的大事,贾母的雷厉风行便立即显示出来,针对抄检大观园的事件,她委婉地通过赐菜来敲打邢王夫人,针对聚赌这样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情况,则是直接下手干预,且手段高明,动作利落,铁面无私,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上下无人不服。
贾母的无为也体现在她对于晚辈的教养上。因材施教,顺势而为,她所培养出的后辈,例如贾府三艳、宝黛、鸳鸯琥珀等人,是性格各异,各有特点的。并且贾母培养的晚辈,其生存状态都是舒展而自然的,他们享受自己的优势,也接受自己的不足,他们是真性情的,也是与自己和解的,故而是不拧巴的。
从这一点来说,贾母教养水准不光是体现在她“会调理人”这种战术层面的水平,而且是她真的理解和包容他们的各种状态,并且在他们自然天生的性格之上,加以进一步的引导,给予耳濡目染的熏陶。也是因此,通篇并不见贾母如何“调理人”,她膝下的一众红楼儿女却都各具趣味,各具可爱之处。
这样的大度和兼容并包,不光是需要上一节提到的稳定的精神内核,和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也更是需要一种经过岁月洗礼与沉淀的丰富阅历,和对于他人的全副信任。上一次我在别处看到这样的从容,还是在哈利波特当中的邓布利多校长——但即便是罗琳极力渲染邓布利多的智慧和从容,他的形象对比贾母,也有所不及,失于刻意了。在这里,贾母的美不光是出于贵族气度,也是出于她那双见过多年风浪的眼睛。
除此之外,贾母的气度,还体现在她的慈悲之美。慈悲为怀,众生平等,乃是佛家的重要思想。
书中曾多次明写,在面对穷苦人时,贾母身上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平等心态。清虚观打醮的时候,贾母偶然见到剪烛花的小道士,便像邻家的老婆婆一样关心他有没有被吓到,而与身边一言不合就一巴掌的凤姐形成鲜明对照。在见到刘姥姥时,贾母也远不是凤姐初见刘姥姥时的虚张声势。她的态度是见面直称“老亲家好”,接着又宛如刘姥姥村里的老姐妹叙话一般,寒暄之下问了她的“眼睛牙齿”的情况,用这种一听就是老同志的共同语言的话题,极大地缓解了刘姥姥初见贾母的紧张心情。
如果仅是如此,也许贾母仅可以用一个平易近人来形容,然而这里贾母的境界还要对照其他场景来看。
贾赦要偷娶鸳鸯,邢夫人作为尴尬人受到贾母批评之前,贾母曾评价她“不像我们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虽然这句话是确实对邢夫人的负面评价,却不经意之间体现出一件事:贾母很明白邢夫人的尴尬处境,她知道邢夫人在婆婆面前应景儿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她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家世的续弦,会怕老爷。也是因此,当邢夫人真的进门时,贾母并没有像刚刚宣泄情绪时那样劈头盖脸地痛骂,而是有节制也有节奏地敲打和警示。
此外,贾母生病请王太医来医治时,她的态度也是张弛有度,贵族所必须要有的排场是很足的,但开口所寒暄的内容却是关于“当日太医院的王君效”,最后,听说那位老王太医是这位王供奉的叔祖,贾母得出的结论是“算是世交了”,几句话便中和了王太医进入贾府时的惶恐心理。
如果细看就能发现,邢夫人和刚才的小道士、王太医和刚才的刘姥姥,这两对角色之间身份虽然天差地别,贾母面对他们的心态却是如出一辙的不卑不亢、富有同理心。不管面前是邢夫人还是小道士,贾母都能真正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理解他们的处境和行为,并关爱他们的内心;不论是面对王太医还是刘姥姥,贾母都是同样的用共同话题挑起话头,也在言语之间不经意拉近她与对方的心理和社会差距。
这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善意,和其他人硬凹出来的虚假的“惜老怜贫”迥异。贾母博爱的心胸能够支撑她强大的同理心,对他人的心境能够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对于社会上的不同阶级都能做到真正的众生平等。更加难得的是,贾母在对他人给予慈悲和同理心的同时,自身的气度却丝毫不垮,读者也丝毫感觉不到她有任何“自降身份”的嫌疑,这一点仍然是需要几十年的豪门生活才能支撑。据说郭晶晶嫁入霍家以后,还经常买地摊上十几块钱的T恤穿,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些衣服穿着真正贴身和舒心,大抵也和他们豪门的绝对自信有关吧。
总体而言,贾母的贵族气息是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的。这种由内而外的从容大气之感,是红楼梦全书当中绝无仅有的,融汇了儒家、道家、佛家这中国古代的三大思想的精髓,是她豪门的几十年风雨和几十年富贵当中,用精神和物质的极度丰足凝练而成的独特的美。这种美不形于色,不寓于声,是如同空气一般渗透在她的言行之中,初看也许不明显,却如同好茶一般,要细品才出滋味。这样的贾母,使人不禁神往那个书中没有写到的贾府如日中天的时代。如果存在一本红楼梦前传,那其中描述的该是何等的神仙人物呀。
(作者 泥娃娃 来源 少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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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贾母:《红楼梦》里真正的贵妇人,她的贵族气质深入灵魂,藏在每一个日常中》发布于2023-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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