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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为何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

■ “让自己的生命充满自我价值”

孙过庭《书谱》曰:“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意思是,起笔的一点决定此字的形,第一个字往往是整篇书法的格局。电影《鲁迅》的第一场戏是鲁迅在北师大演讲,这长段的演讲是角色在片中第一次亮相。一定要下功夫准备好,这是标志成败的一场戏。

濮存昕为何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

△濮存昕在电影《鲁迅》中饰演鲁迅。

鲁迅先生面对学生们说:“你们是谁?对,是学生。可学生又是什么?学生,是知识阶级的预备军。你们是知识阶级,而知识阶级该是怎样的呢?在我看来,他永远是精神界的战士……因此,他又是孤独的,富于洞察力的,他会从天上看见深渊。社会的不断的进步,正需要这样的,永远不满足现状,永远不合时宜的真的知识阶级。”

鲁迅先生说,真正的知识分子能“于天上看见深渊”,不光看到地的表皮,还能看到地心。《〈野草〉题辞》中也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鲁迅先生深邃的目光能直看到事物的本质。我们今天为之奋斗、为之享受、为之操劳的人生,是为了什么?从一定的哲学意义上讲,它是面对着死亡,面对着生命的结束,在有限的生命中让自己的生命实现自我价值,充满自我精神的认知。也就是说,人想自己在生命中乐观地做些什么,让自己有做的满足感、快乐感。鲁迅的作品主题往往离不开死亡,到最后,他写的那篇遗嘱,写到死,他不宽恕任何人,让他们怨恨去吧。他希望自己的生命如同野草,也尽快地死掉,和这黑暗一起死掉。他只有在死的时候才希冀别人看到他的微笑。

在整整两个月的拍摄时间里,我一直在练这段演讲,台词早背得滚瓜烂熟,细微处的转折、断句、气口、深思处的静默。我父亲曾用“似有所悟,仍有所思”形容人的思维快感、顿悟时的一丝喜悦,我没事就自己在宾馆房间里反复琢磨。丁荫楠导演有经验,他把这场片头的戏放在了整个拍摄的最后一天拍,他相信我会越拍状态越好。

那天黎明,我被闹钟叫醒,最后一次去化鲁迅的妆。早六点交妆,我穿好长棉袍,上车去苏州。近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在车上睡着了,睁眼时已经进了苏州大学,校园内老式的红砖楼真有时代的味道。

那天是周日,操场上群众演员近两千人,都是苏州大学的学生,已经在清晨集合,换上五四时期的校服,女孩儿梳辫,男孩儿落发,三台摄影机、灯光都到位了,现场组织工作真不容易。一见我下车向现场走来,全场好像终于真见着了大先生,愣了一会儿,大概觉得“像得嘞”,顿时爆发热烈的掌声。我不禁咧嘴露出我个人的笑容,又一下觉得不能破了相,我现在是鲁迅先生呀。于是立刻收敛表情,很人物感地走进人群让开的甬道,来到场面中心,登上了课桌搭的讲台,感受着拍摄前的现场气氛。这时我告诫自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可是考验我的当口,怯场可就没法收拾了。准备了俩月,今天是最后一“哆嗦”了。我不顾仰脸崇拜的学生们,最后再默背着台词,练习和演配角的学生搭话的分寸。摄影师于小群坐在伸过来的摇臂上,一边操持摄影机,一边像飞行员似的向我伸了个大拇指以示加油。

只听丁导演大声号令着稳住现场,近两千人一片寂静。我的神定住了,可内心热血贲张。只听一声“开始”,我在一片欢迎的掌声中登上课桌讲台,环顾了一下,开始了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同学们,我是上个月回到北平的……”神在帮我!你相信有神灵吗?无形的一种力量从心理、从肾上腺、从呼吸的通畅沉稳、从肩背骨骼的每一个关节上给予我勇气……真的又是“濮一条”!丁荫楠导演大喊“停”,语气是兴奋的,全场又一片掌声。按常规技术上还要补一条,我是老演员,知道这个,所以我没松气,等着再来一遍。我想所有拍影视的演员在重头戏关键镜头的拍摄中,都有一往无前、尽善尽美的心态。第二遍来得更好,真的。摄制组有头天到苏州的,有夜里两三点从上海赶来的,已入夏,让这么多群众演员天没亮就换上五四时期的春秋装,上午十点多是太阳光线最好的时候,可那时候多热啊,但大家的创作热情是为了在电影中再现鲁迅先生、再现历史,为了镜头中艺术的真实,一切都完成得这样好,能不高兴吗?只见丁荫楠导演又是那么憨厚地笑着走来,冲我说:“怎么样?可以吧,我看可以了。”我这才意识到拍摄结束了,可以放松出戏了。

下了讲台,要签字、要合影的浪潮一下子涌在我周围。我在拥挤中与丁导演重重地握了下手,丁导吩咐快将我带离现场。我被几名制片组工作人员护着离开了人群,来到了办公楼里的一间屋子。

他们又都去收拾现场,只留下我,一下子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了,我当时有热铁淬火的感觉。真的拍完了,不再化这个妆了,不再穿这身长袍了。两个多月,就要和角色告别了。我想抽支烟。我来到走廊,周日没人上班。终于见一保安在门前过,我竟带着这角色的装束找保安索烟抽。烟在肺腑中弥漫着,两个月来,不吸烟的我以角色的名义一直在吸烟,道具师傅专门给我在烟厂订制了没有过滤嘴的烟卷,这烟卷也要与我告别了。看着空气中袅袅的烟雾,我开始回想这段令人难忘的日子……

■ 人生如爬坡

演完《鲁迅》和《一轮明月》之后,我又不太拍电影了,现在的电影市场都商业化,使得鲁迅、弘一法师这种题材的电影完全没有票房,但我太喜欢这一类的题材。再一个原因是,拍电影都是提前一两个月来约,但我的话剧计划都是提前一年就排好的,时间和空间没法再填别的东西。我觉得,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木心的诗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时空决定人生的一切,排戏也是。在专门分析剧本、参考资料的阶段,你不用功,对词就会苍白。对词再不用功,到上场走调度了,词还不熟呢,或者词还不在嘴上,你已经是顾得了吹笛,顾不了捏眼了。然后你手里拿着本,走着调度,上半截和下半截就不在一块儿了。上半截已经演上了,下半截还在踱步呢,根本就没跟上心。等到你固定下来表演状态,你很难重新去调整脚步。因为我们又不是舞蹈演员,我们支配身体,自由使用自己身体的这种能力没有他们好,语言和身体便是脱节的。如果到连排的时候,你还处在一种完成导演安排的状态下,没有主动驾驭自己,让角色驱使你行动的话,到了舞台上你的角色不可能给予观众真实感。所以和人生一样,随着时间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排练的不同阶段,每步都不能掉队。

濮存昕为何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

△濮存昕在电影《一轮明月》中饰演弘一法师。

在生命的轮回中,直面死亡的时候,弘一法师说:“不要难过,去去就来。”而鲁迅先生的态度则是“我将大笑,我将歌唱”。鲁迅是以这种坦荡,这种彻底的知识分子品格,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中第一人。据说《鲁迅全集》是全集类图书里最受欢迎的,说明鲁迅永远不过时。

2004年的我,人到中年,有一种人生如爬坡的感觉。人的生理机能真的有一个高点,然后开始下坡。我自认为在这个曲线上我开始走下坡,我知道不可能什么好事都是我的。我并不觉得我淡泊名利,我没有做到完全不在乎名利,淡泊名利只是不要过分在乎它。没有名利的时候当然要有名利之心,没有名利之心,人怎么进步?要有一种奋斗的吸引、刺激、鼓励,要向往金牌。哪怕是游戏,也要玩得痛快。等下完坡到了平地,就像长江水过了吴淞口,就到了汪洋一片、去去就来的时候。那海平面被烈日蒸发起腾腾的雾气,化为云朵飘回喜马拉雅,“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落下雪又结成了冰峰,阳光再将其融化成长江之源和黄河之源。物质不灭,生命时时都在循环往复。

《一轮明月》和《鲁迅》这两部片子检验了我一下。这两部片子是对在北京人艺成长的我的一个表演总结,一次考试,看看我创作角色的能力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虽然它们不是话剧,但是在塑造角色方面,我在提升演员创作角色的方法。

我以为,弘一法师、鲁迅先生的形象塑造,是我多年来在舞台实践中学、向前辈艺术家学、跟我尊重的同行学的结果。塑造角色,改变自己,提升自己。创造的角色,创作的人物有文学意味的性格化,我在这两个电影角色中得到了锻炼。

我很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我觉得没有人像我这样幸运。我希望这两个角色不只是和我,而是能和更多的观众朋友有着交往。这两部电影虽然在院线没有放映太多,但是我相信,在将来,甚至是几年、几十年以后,大家会知道,在中国不仅有贺岁片,不仅有商业武打片,还有这样值得静下来观看的电影。

濮存昕为何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

△本文作者: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

来源:《人民政协报》(2023年07月03日 第12版)

作者:濮存昕

版面编辑:杨雪

新媒体编辑:黄喆

审核: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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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濮存昕为何得意自己演了这两个角色?》发布于202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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