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城
好收藏尤其金石者,吴大澂这个名字是绕不过去的。我最早关注其人还是因为讲课讲到天下第一把文人紫砂壶“供春壶”的故事。
宜兴储南强于民国年间在苏州地摊上发现供春壶后有过记述:“强上年(1923年)客吴门,忽邂逅得供春壶。壶为山阴傅权和氏所藏。傅之前,藏西蠡费氏(费念慈)。西之前,藏愙斋(吴大澂)。又前出于沈韵初。沈之前,尚待考。昔日吴兔林(吴骞)著《阳羡名陶录》,搜罗甚广,而未见供壶。张叔和(张廷济)见壶亦多,而《清仪阁杂咏》尤叹息供壶世已无有。乃神物忽来,重返故里,宁不可庆。将来拟予西溪上建春归阁以贮之。先乞君(潘稚亮)篆印为券。君篆竟,亦自喜为得意之作。”由此可见,这把现今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中的供春壶原来也是被吴大澂收藏过的。虽然我一直认为储南强在当时是一位极有水平的文化策划高手,利用供春壶失而复得的事件将古今各种大家集于一壶,不仅成就了一段佳话,也成就宜兴紫砂壶产业在近现代的勃兴。
自此后,吴大澂一直作为一位清代收藏家停留在我的记忆中。2018年末,有人告诉我在东京最热闹的新宿大久保一带有一家专卖中文书的店,并且即将结业,全场打折,次日我便欣然前往。好一番找,从街面上一个很小的门洞进去,走上三楼才是书店。里面汗牛充栋,连门口上下楼梯台阶两侧也堆满了书籍,店内书架上的书全部叠到屋顶,书架之间连我这种还不算胖的人也须壁虎般侧身爬过,头顶的书阵危如累卵,日本的地震又多,总觉稍有晃动就会葬身书堆。
书果然全部是中文,线装的不少,但真正的古籍不多,大多是民国与现代的。我翻阅了一些之后就明白,这个书店都是台湾版的书籍,所以民国纪年一直延用。但偶尔也会有大陆出版的书,我就选中了一函三册的线状本顾颉刚的《西北考察日记》,是中国社科院1983年刚成立的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为了纪念顾颉刚先生逝世三周年时精心编印的,由顾廷龙题签,吴丰培整理,全部文字都是由漂亮的蝇头小楷写就。此外还买了一本台版的《古玉图考》,版权页上写的出版年份还是民国时期,但开头有后人在台北写下的跋语,已经是民国五十几年了。这部《古玉图考》就是吴大澂重要的作品,成书于光绪十五年(1889),原是一函四册,当时由上海同文书局石印出版。我买到的台版是对原版的忠实翻印,共录玉器近200件,均绘有附图并标注尺寸、名称、用途、年代及考释。清代收藏家中,藏高古玉著称于世者不多,吴大澂是佼佼者,此书成为研究中国古代玉器的代表性著作。
挑好书之后才发现即便打折,价格还是高的吓人,至少与这家店的气质不符。店主人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到走路都要扶着书架缓慢移动的地步,估计是孤身一人,经营了半世书店,实在做不动了,准备逐步清仓关张。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人性格孤僻傲慢,我用普通话与之交流,他听不见,我以为是年老耳聋,结账时总得开口了吧?他却用日语说他只说台南话或日本话,不说也不听普通话。我忿忿,亦不说话,匆匆付款走人,从此再不愿意涉足此店。
又见吴大澂是在神保町,一函一册一卷干净漂亮的《字说》出现在眼前,赏心悦目。扉页上的篆书“光绪癸巳孟春,思贤讲舍重雕”即优美又很难读懂,木刻、皮纸,品相一流,蠹鱼未尝,拿到手里就舍不得放下。由于书价不菲,又自觉对吴大澂的认识还很欠缺,并未当即买下。回去之后就开始查阅资料,吴大澂是在《清史稿》第四百五十卷中有传记的人物,他在仕途上做过两件事足以青史留名,一是敌俄二是抗日。他在东北珲春与沙俄进行边界谈判,为争取领土据理力争,被视为民族英雄,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主动请缨领兵迎敌,可惜战败、革职。然而此后也就成就了一位金石古文字及收藏方面的大家。我曾在杭州飞来峰见过吴大澂的两方摩崖石刻,特别是在浙江省博物馆看过他的书画巨作《蛟门奏凯图》。现在想来若非了解他抗敌御辱的气概,仅识其是咬文嚼字的书生,是无法欣赏《蛟门奏凯图》这张大画的。他的绘画远法董、巨,近师王、恽,最推重者则是杭州戴熙,这就难怪他的孙子吴湖帆会是一位一流画家了。吴湖帆原本是吴大澂长兄吴大根的嫡孙,因吴大澂独子九岁时不幸夭折,便过继给了吴大澂为“嗣孙”。
吴昌硕与吴大澂也交往甚密,两人都是俞樾弟子。吴大澂有诗《题吴昌硕印存》,而吴昌硕题给吴大澂的诗《上愙斋大中丞》则充满了钦佩之情:“文章德业倾中外,节钺驰驱半九州。至竟河流能底定,不谈经济著成谋。铜柱声威古莫仇,兴安界画述皇猷。裴岑碑与龟兹刻,一样题名逊一筹。”其中“兴安界画述皇猷”这句盛赞了其在与沙俄谈判疆界时的突出贡献,“裴岑碑与龟兹刻”这句则总结他在访碑探古方面的成就。二吴还合作一幅《枯木竹石图》,现藏广东省博物馆。西泠印社现藏有一部珍贵的印谱《十钟山房印举》就是近代金石收藏大家陈介祺集辑并为吴大澂拓制的,民国时西泠印社社员张鲁庵从吴湖帆处购得这部印谱并捐入西泠印社。
吴大澂早年就师从杭州学术的领军人物俞樾,据顾廷龙《吴愙斋先生年谱》记载,1892年吴大澂来杭时拜访俞樾,并作《俞楼图》。吴大澂先老师去世,俞樾极为悲痛,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铭。
吴大澂的著作除了与我有缘的《古玉图考》与《字说》之外,还有《说文古籀补》《愙斋集古录》《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权衡度量实验考》等,几乎每一种都是藏书家的“马口料”。
凡此种种令我对这部《字说》相思成灾,一时也无法赶去,好在隔了几日书还在。此书作于光绪十年(1884),但初刊未尝见,手头这部是光绪十九年(1893)思贤讲舍重刊的。这思贤讲舍位于湖南长沙,创建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是为了纪念曾国藩,也曾开风气之先。《字说》以六书理论为根据,对见于钟鼎彝器上的文字加以考释,于其时代之分、音释之异、真伪之别,颇能折衷众说,多有创见。书函题签“字说,吴愙斋大澂先生著,小尘署”,两枚小印各一字,合为“忠男”。书中首页另有“忠男”藏书印一枚,两个字正是以书中所录的钟鼎文手法篆刻,可见这位日本的藏书者也是此道中人。吴大澂大约想不到,他因抗日不成而遭罢黜,遂埋首金石,倒是成了日本这位“忠男”的文化偶像。
2023年1月14日小年夜 横滨白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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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晚潮|又见吴大澂》发布于202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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