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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老本”

《汉书·外戚传》里说,李延年的妹妹相貌很漂亮,20多岁就去世了,可叹红颜薄命。她是汉武帝的妻子,汉武帝很难过,也很怀念,“眷眷顾念,不能自已”,请画匠为她画像,请皮影艺人为她在戏里“复活”,自己还为她写悼文。

李夫人的病,御医检查不出啥毛病,可见很严重。病重时,武帝前往看望,夫妇俩有一段对话,十分生动,不妨用白话翻译过来:

“夫人病成这样,已快要起不来了,把脸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谈谈你有何嘱咐?”

“妇人不修边幅,不见君父。妾不敢以这衰败不敬的样子,与帝王见面。”

“夫人只要见我一面,我加赐千金,你的兄弟,我也可安排他们做官。”

“做不做官,由帝王定,见我不见并不重要。”

武帝执意要见,李夫人执意不肯,背转身去,暗自抽泣而不再说话。武帝失望地起身走了。

李夫人后来对闺蜜的话里,说了她的一种“美学原则”:“我之所以不见帝王,正是想可靠地把兄弟托付给他。当初我是以容貌姣好,才得以从一个微贱之人,一下子成为帝王的宠幸。而以色侍奉人,一旦失去这个优势,那所谓的爱也就降温了,爱一降温,还谈得上什么情感呢?他所以爱恋不忘于我,关心我,就是因为我平生的好容貌。今天如果让他见到我形销骨立,美色非复以往的样子,必然感到害怕和讨厌而唾弃我,更不可能追念我而怜悯关顾我的兄弟了!”

这番话里,李夫人认为美色是她的唯一的也是重要的资源,要看好即收,即使病体恹恹,虚不可支,也决不肯让武帝看出这种“燕惰”。一旦色衰,这个“资源”就会大打折扣。

汉代有没有美容院,我不清楚,即使有,恐怕已经无济于事。人到了这个关口,按她的诠释,恐怕谁也没有回天之力,她也就只好藏着掖着,把“资源”糟蹋到底。

美色是爹妈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连孔子的弟子也赞叹不已。但光有与生俱来的血统与基因,双脚踏进人生,这个资源还是很有限的。李夫人的无奈,也就在过于自恃,很怕美色输于一场大病,所以藏着掖着,不给武帝看见,实在令人同情和扼腕。

想到中国的戏剧,就有很多实用美学的成分。林妹妹出场,浓施粉黛,花枝招展,顾盼生姿;关公亮相,则红光焕发,美髯峨冠,与扮演者本身美丑与否并无关系。倘卸了妆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鲁迅《二心集·宣传与做戏》)在戏台上的“资源”,不可移作他用。

朱光潜先生在研究美学与道德的关系时,也曾提到戏剧艺术。现在看来,他的美学理论是不错的。他说演员把曹操演得奸诈,有人痛恨,恨不得跑上台去杀了他,这其实是“道德同情”,如果为曹操的奸诈鼓掌喝彩,赞赏演员演得很成功,那就是“美感同情”。区分美学与道德伦理学的界限,在这里就说得很分明。“戏台小人生,人生大戏台”,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人际社会中,美学就常常与道德伦理和实用价值纠缠在一起。齐白石作鹦鹉图,羽毛五颜六色,憨态可掬,可以怡人。但他在鹦鹉图上方题写了一行字:“汝好搬弄是非,有话不对汝说”。作图是美感审视,而一行精彩题字,则是道德审视。

一张漂亮脸蛋不是人格证书,人格的优劣,是看每一天的记录,什么时候呼吸停止,什么时候才有结论。“人格鉴定”,是要历史签发的。同样的道理,像历史上李林甫、李义府这类伪善的“假面人”,也是非细察不可的。知人论世,“必须不被这些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樑”(鲁迅语),用道德审视的镜子一照,便可以看个明白。

屈夫子有言:“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不断提高自己技能和知识,具有与这个社会共处并作出贡献的优秀品质,才是真正的资本。

美色作为一种资源,开发利用,虽可以赚取利润,但只是一种短期行为,美色不可能永驻,市场可不会像武帝那样,“尤物惑人忘不得”而“缱绻顾念”。李夫人算不得节妇,也非烈女,她的幼稚在于执著于爹妈给的一点“老本”,但我想,假如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时代,她非得另想法子不可。(刘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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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珍惜“老本”》发布于2021-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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