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是我小时候的同学。
狗子个子小,身板单薄,背微驼。头发较短,有一撮在中间倔强挺起。左手的手掌与手臂总是呈90度弯曲,五个手指头总是僵直着,往各个方向分开。
在学校里,他常犯病。原本好好地坐在位置上,身体会一下子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四肢不停抖动。
初次见到犯病的样子,每个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就都不怕了。只要用力掐几下他的虎口和人中,他就会慢慢地清醒过来。这种疗法原本只是班主任会用,过不了多久,狗子的同桌学会了,几个胆大的同学也都学会了。
一旦有事发生,同学们都会变得很激动。治疗好后,几个同学将狗子送回家中,其他人便将他座位的前前后后清理干净。
狗子的家庭很不幸。双目失明的父亲吃百家饭,常在外面乞讨。同样双目失明的母亲基本在家,照料狗子,料理家务。当然,她也会敲渔鼓唱唱戏。如是村里某户人家有红白喜事,她就到那儿唱戏,说些吉利话。
小时候,我在池塘边常碰到狗子的母亲来洗衣服。见她摸索着走下临水的台阶,蹲在上面屡屡弯腰,很是提心吊胆,怕她掉下去。后来发现,这担心纯粹多余。她洗衣服动作非常熟练,将脏衣服浸湿,再抹上肥皂,用板刷刷好,最后将肥皂沫洗涤干净——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如果不看她灰白的眼睛,还以为是明眼人。
那时,我们还小,根本不知道眼睛看不见的痛苦,对她也充满了好奇。曾猜测她瞎眼的各种各样原因。有一次,有人直接向她问起眼睛看不见的原因。
“这是因为我做人不好。”她的回答让大伙儿大吃一惊。
做恶人,竟会眼瞎?做了什么恶事,让她眼瞎?
好多天想不出一个理由。但这对我们的触动太大了。从此,小小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朴素的想法:做一个好人。
自然,我们对狗子的态度更好了。他需要橡皮,我们争先恐后地借给他。下雨天,他没有雨伞,有同学会撑着伞送他到家。下课时玩游戏,大家都拉着狗子,争着跟他在一起。狗子就这样度过他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童年。
小学毕业后,狗子不读书了。他成了他母亲的拐杖。我们常常在路上遇到他。他在前面慢慢走着,一只手弯着,身子一歪一歪的。他的母亲,一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跌跌撞撞。
我们叫他一声“狗子”,他便张开大嘴巴笑了笑,乌亮的眼睛里有些湿润。他也叫我们的名字,但声音有些颤抖,给人一种生分的感觉。
每年农闲时,村里总要请狗子的母亲为村人唱一次大戏。这是村里少有的娱乐活动,也是对狗子家的一次大募捐。
那天晚上,全村人早早地来到祠堂。有的带来一升米放在狗子家的箩筐里。有的带来五分或一角钱,放到狗子的手里。狗子笑着把钱放进口袋,笑看着慢慢升上来的白米,笑看着满满的一屋子人。
狗子的母亲正劲头十足地唱着大戏。她一边敲着渔鼓,一边声嘶力竭地说唱着。有时还模仿各种身份的人的说话声,逗得众人一片大笑。大多数人能连续听上几个小时,不到结束不会离开。
狗子照常在旁边伺候着。见她的杯子空了,就给她打茶水。见她眼里淌出泪来,就递上手巾。有时母亲要上厕所了,就引领着她离开前台。到了半夜回家了,照样让母亲把手扒在肩上跟着走回家。那一箩筐大米,则由好心人扛回家。
但有一回母亲在唱大戏时,狗子竟在旁边睡着了。流着口水,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人们见到了,都偷偷地笑了起来,有的还在背后说狗子不能有大出息。
确实,狗子的天分不好。小学读书时每次考试都是个位数。长大了,他的母亲曾教他唱戏,打断了几根柴棒,可总哼不了几句。为此,他的母亲常常叹气,多次为他的将来发愁。她常问狗子将来干什么,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最后一次见到狗子,是在我哥娶嫂子时。
将近中饭时,狗子引领着他母亲来了。刚到门口,狗子突然摔倒了地上。我以为又犯癫痫了,很是害怕。当时,门口聚集着很多人。他们忙将他搀扶起来。他脸色发青,看起来只是虚弱。我忙将他和母亲带到边间的小桌子旁,叫人端来几个菜,几样点心,让他们吃。渐渐地,狗子的脸变红润起来。他向我咧一张大嘴,傻笑着。眼睛仍像读小学时那么清澈。
吃完了饭,狗子的母亲就站了起来,伸出手拍在他的肩上,要他引领着到吃宴席的地方。不一会儿,伴随着渔鼓声,一曲响遏行云的娶亲贺词唱了起来。声音高亢悠长,好听极了。
狗子要带着母亲离开了,我连忙送上一点馒头、米粿等礼品。他兴奋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突出的喉结一颤一颤的。望着瘦小身影跌跌撞撞离开的样子,我的眼里湿润了。
那年,狗子二十五岁,下巴下有了稀疏的几根胡子。他的母亲,头发已经全白。
后来,就没有见过狗子的身影了。就是见到他的母亲,也只是孤独一人。在村中小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还是不自主地伸往前面。
一问才知,狗子已不在人世了。就在那次摔倒前,他已得了绝症。
责任编辑:谢宛霏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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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我的同学狗子(散文)》发布于202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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