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金凤
小时候最喜欢看父亲喝酒。下雨的日子,蓑衣在屋山角瞌睡,水桶在屋檐下唱歌,母亲给父亲炒俩小菜,父亲在大炕上盘腿而坐,开始喝酒。他在漏斗状的酒杯里斟满白酒。
那个酒杯是褐色的,有点像父亲饱受阳光的脸,酒杯有个耳郭形状的把儿,下部像盘曲的古松。这看起来古色古香的酒杯,倒进去的酒也变成了褐色的。
父亲喝酒很慢,一次轻抿一小口,或者“嗞”地吸一声,咂咂嘴,说:“酒真是好东西!”
我闻着下酒菜的香凑上去,问父亲酒什么味道。
父亲说是香的,是暖的。
父亲用筷子头蘸一点酒抿进我嘴里,辣得我“嗷嗷”叫起来,赶紧用手抓父亲的下酒菜吃,流着眼泪说父亲骗人。
父亲说:“你小孩子家的,怎么能尝出酒的好?啥时候觉得酒是香的了,你就长大了。”
被酒教训过的我,对酒充满敬畏和隐隐的期待。
闲暇时的父亲,那么喜欢那只酒杯,它盛满生活的从容美好和悠闲自在。
父亲因为高兴而喝酒,因为喝酒而高兴。当我捧回成绩单的时候,当庄稼丰收的时候,当哥哥做好事被邻居表扬的时候,当跟爷爷坐在炕头回忆或畅想的时候,父亲的酒杯是个快乐的陀螺,在他手上旋转,那“嗞”“嗞”的喝酒声是串快乐的音符。
父亲最高兴的事是赵青超叔叔来我家。他是父亲十年军旅生活的亲密战友。他们在部队的时候,节假日常常在一起喝酒。转业归乡后,他们每年都聚在一起喝酒畅谈。当时在荒芜偏僻的岛上值守,他们互相鼓励安慰着,以杯酒排遣思乡的忧愁。
赵叔叔每次来,父亲都隆重接待,上集割肉、买鱼、买菜。实在手头不方便,就从鸡窝里拖出正下蛋的鸡炖上,派哥哥去供销社买上档次的白酒。
父亲和赵叔叔喝着酒,一起回忆部队生活,互相询问彼此的情况,一起憧憬美好的未来。有时候,俩人喝着喝着就唱开了。父亲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叔叔唱“二呀么二郎山”;父亲唱“不打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叔叔唱“家兄酷似老父亲”。父亲喝醉了就要大睡,睡着了也是一脸的笑容。
父亲跟赵叔叔喝酒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去打扰,我们知道,这是父亲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有一次,一向庄重的父亲却喝哭了,他跟叔叔在屋里抱头痛哭,这可吓坏了我,赶紧去菜园报告母亲。
母亲听了垂泪说,赵叔叔就要举家去东北了,这是来向父亲辞行的,以后父亲跟他很难相见了。
此后的很多天,父亲常常一个人不言不语地喝酒,我也终于知道,父亲的酒杯里不只盛满欢乐,如今父亲饮下的是知己分别的痛楚和山高路远的惦念,以及友人前途未知的辛酸。
此后,父亲的酒杯就换了,换成一盏白瓷的,比褐色的那只要小巧。酒杯外壁上面有一棵大松树,松树下是操琴的儒雅男士,对面是一个倾听的樵夫。
这酒杯是赵叔叔临走时送给父亲的。父亲喝酒的时候,常常先把酒杯端起来,仔细端详那大树下的一对知音,叹口气,凝神看着远方。
父亲酒杯里最大的苦涩是奶奶病重的日子和母亲离世的噩梦。父亲过早花白的头颅迟钝地晃动着,眼角是悲苦和沧桑,眼神呆滞沉默。他不再端详酒杯,也不再喝得“嗞”一声酒响,而是一仰头把酒喝干。
那收容一杯闷酒的愁肠,怎样寸寸断裂啊!父亲靠一杯粮食酒麻醉着自己。
更多的时候,父亲靠一杯酒安慰和治疗疼痛的筋骨,麻醉支离破碎的梦想。
在麦收的日子里,在秋收的鏖战里,父亲劳累了一天,用他那肿胀的手,颤抖着端一杯酒,几口喝下,急急地吃口菜,然后,在坚硬的土炕上呼呼大睡,积攒明天继续拼搏的力气。
寒风凛冽的冬天,父亲从风雪中归来,也要喝酒。他搓着通红的手,将黑色小铁酒壶在火盆上燎烤片刻,热酒斟进白色的小瓷盅里,也不用就菜肴,几口就杯底冲上了。
在庄稼干旱、河滩晒底的时候,父亲如同那恹恹的秧苗,一杯酒如火上浇油,延展他的忧虑;
在麦子扬花、地瓜干晒在田里却遇连阴雨的日子里,父亲的酒杯盛放的是丰收破碎、粮食变霉、生计困顿的泪花;
在邻人遭遇祸事的日子里,父亲的一场欢乐酒陡然变得萧索,一声叹息落在酒杯里。
快乐的父亲,劳累的父亲,寒冷的父亲,难过的父亲,他靠那只酒杯搀扶着,蹒跚跋涉在人世间。
那粗糙的酒杯,让父亲疼痛的骨骼变温顺了,让父亲筛糠的寒冷逃遁了,让父亲心中的惆怅慢慢云消雾散,让父亲刻骨的痛有一站停靠和暂缓。
父亲的酒杯里,有朋友间推心置腹的情感,有肝胆相照的挚诚,有饱经沧桑的抚慰。父亲的酒杯,盛满生活的酸甜苦辣,盛满人生的悲欢离合,盛满世事的沧桑无奈。
日子坎坎坷坷,生活风风雨雨,父亲一路艰辛走来,小巧的酒杯是他一辈子的知己。两碟小菜一壶烧酒,父亲把酸甜苦辣都吞咽了,放下酒杯,转身就给了生活一个坚强的身影,给了儿女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了亲人一朵微笑的花。
文章如无特别注明均为原创!
作者:
F_Robot,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峰哥博客。
原文地址《
父亲的酒杯,盛满生活的酸甜苦辣,盛满人生的悲欢离合》发布于2021-7-27
若您发现软件中包含弹窗广告等还请第一时间留言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