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诗人大仙坐在京郊树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周围没有人,也没有风,一切静止,唯他的影子变幻着姿势。蝉声响起,他张开手掌,接住了这首诗:
下午的寂静从林中的空地上漫起来了这个下午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我默默地和石头坐在一起四周全是我不同的姿式的影子这蝉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这蝉声从半空里轻轻落下轻轻拂响我的影子我那揣着风的手也张开了要把这声音合进手掌这蝉声在我的手心里通过全身和我的呼吸同在一个时间里回到树上这蝉声浓浓地遮住了我一遍一遍褪去我身上的颜色最终透明地映出我来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听蝉》
闻蝉起乡心
《早蝉》(唐 )白居易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亦如早蝉声,先入闲人耳。 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
记忆中的夏天,满满的烈日蝉鸣:阳光愈烈,蝉鸣愈响;蝉鸣愈响,阳光愈烈。蝉无烈日则蝉声不酣,烈日无蝉则日光不畅。若问蝉是从哪天开始叫的,还真记不起来,总归在夏至前后吧。“知了叫,暑假到”,等听见蝉声,就知道暑假要到了。蝉叫得最欢也在暑假,长长的日子,被蝉声激荡得嘹亮又高远。
诗人白居易写过很多蝉诗,尤其是听早蝉或新蝉的诗。作为物候,蝉鸣让人惊觉季节流逝,游子在异乡听了,更起多少乡思。《早蝉》即缘起于这样一个听蝉的时刻。
诚如乐天所言,最先听到早蝉的,应属闲人。身闲,心亦闲,闲得有些无聊赖,也许早在等待。蝉声一起,先入闲人耳中。不过,在将这种感受提炼成诗句时,乐天先作了两个类比:“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有些发议论的味道,好在有山、月、风、水等可爱字眼,且不妨当作比兴来看,山高故先得月,水弱故先应风,人闲故先闻蝉。
闻蝉的一瞬,乐天没有当下即起乡心,而是先有了愁意,即“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境由心生,蝉声不愁苦,听后使人感到愁苦,是人心里已先有愁苦,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蝉声本身亦无静噪,静者听之愈静,噪者听之愈噪。
作此诗时,乐天已年近六旬,十多年宦海漂泊,仕进之心已颓,归老之意渐浓。少年听蝉,但觉热烈,静噪皆好。残年听蝉,衰柳夕阳,自多悲伤。蝉声在乐天心中触发的愁意,片时纠结在一起。再听下去,便顺着蝉声回到家乡。
“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渭上的蝉声,与家乡的蝉声,何其相似!但那是“先听”,开始听时浑然,后来,听着听着便听出了不同。什么不同?诗没有说,这是乐天的留白,断裂处的低回无声,由读者去想象、去补充。
“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家乡故园的衡门前,蝉声一如当年,可是此时有谁在听?记得门前那棵大槐树,槐花飘香,蝉声传响,那样的日暮,天长地久……
明 沈周《卧游图》(局部)
蝉声与流年
《答白刑部闻新蝉》(唐)刘禹锡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何事秋卿咏,逢时亦悄然。
刘禹锡与白居易是诗友,二人都爱听蝉,常以蝉诗互相赠答。乐天听见新蝉,立刻写诗赠给梦得,梦得再以蝉诗酬答。《答白刑部闻新蝉》,题目说得很清楚了,白居易时任刑部侍郎,故称白刑部。
我们且看答的内容,准确而言,是答的心情。闻新蝉应在夏至,梦得此诗的写作时间不好确定。最后两句提到秋天,若是写实,那么就是写于入秋后,但“何事”的语气更像泛泛而谈,因此也可能是入秋前。
梦得与乐天同岁,他说蝉声未发之前,自己已在伤感流年。蝉声时起,“一入凄凉耳”,情更何以堪。乐天诗中,蝉声入的是“闲人耳”,梦得则是“凄凉耳”。蝉声一入凄凉耳,即化为悲哀的音乐,“如闻断续弦”,“断续”一词,比“悲哀”更好,悲哀之外,更有余哀。
“晴清依露叶,晚急畏霞天”,蝉鸣呼应天气的风雨阴晴。大晴天则众蝉齐鸣,若蝉声忽止,便预示着即将有暴风雨。阴雨后蝉鸣又起,则表明天将放晴。晴天的清晨,蝉在沾露的树叶上叫,叫声舒缓。傍晚时,蝉对着天边的晚霞叫,鸣声愈急,似畏霞天。这两句诗未必合于事实,却是诗人对蝉的直观感受。
蝉分春蝉、夏蝉、秋蝉,叫声不同,春蝉尖而高,夏蝉响而远,秋蝉哀而寒。末二句感慨秋蝉,到了秋天,蝉啊,为何你也悄然噤声,不复有余哀?不复悲哀的悲哀,是更大的悲哀。
还有一次,梦得闻蝉写了首诗寄给乐天,乐天开缄,思绪浩然,独自立于晚风前,将梦得的诗咏了一遍又一遍。而后他题诗一首,以答梦得:“开缄思浩然,独咏晚风前。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听罢无他计,相思又一篇。”(白居易《答梦得闻蝉见寄》)蝉声年年长相似,人貌今年老去年。一场新雨过后,槐花又零落几许,柳影依稀已似秋天,且听蝉在花香里、柳影间的吟唱。听罢怅然,此情无计可消除,只得寄之于诗,相思又一篇。
齐白石《贝叶草虫》
居高声自远
《蝉》(唐)虞世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垂緌即古代官帽打结下垂的冠缨,以此比蝉的头部伸出的触须,形象是很形象,却不怎么有趣。比喻的好处当然是为了表达的生动,坏处是容易将人的注意力从本体转移到别的事物上。然而,这首诗虽然题为《蝉》,诗人的醉翁之意却不在蝉,垂緌在诗中表面上是喻体,其实是本体。
古人以为蝉喝的是叶上的露水,蝉又喜欢栖息在高大的梧桐树上,所谓栖高饮露,此乃生性高洁之象征。这种看法不完全合乎事实,我们知道,蝉喝的并不是露水,蝉的幼虫在土壤里时,吸食的是植物的根,成虫后在树上刺食的是树汁。
虞世南为人正直、才学高旷,由隋入唐,深得唐太宗李世民器重。这首咏蝉诗,其实是借蝉咏自己。“垂緌饮清露”,可以直接还原为字面意义,即诗人本人戴着冠缨,身居高位,但生性高洁,啜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流响”二字甚好,蝉的鸣响,像透明的液体,从树上阵阵流泻下来,听觉通感为视觉。蝉鸣可不是这样的么?在听觉上,“流响”清越、长远,从声音的质地上,也准确传达出蝉鸣给人的感受。
疏桐即枝叶疏朗的梧桐,这里如果改成槐树,蝉作为喻体形象就欠丰满。白居易在听蝉诗中多写槐树,像一位老祖母,槐树给人以家园的亲切感。梧桐虽亦多植于庭院,因其高大,因其清愁,像一位没落贵族,可敬而不可亲,况且又有凤凰非梧桐不止的传说。流响出疏桐,其响更觉清旷。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居高,语义双关。蝉栖居高树,其声自远,人立身高洁,其名自扬,诗人说,并非凭借秋风的力量。可以想见写这首诗时,虞世南的人生正处在怎样的巅峰,他几乎忘了,倘若没有风,才学再高、人品再洁,如屈原者,其声亦不能自远,除非“声”指的是在后世的名声。
在这首诗中,蝉属于托物言志之物,诗人咏蝉为了言志。如果我们把言志放到一边,单纯地观察蝉,就会发现与万物一样,蝉本身就很诗意。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曾将蝉比作“不知疲倦的歌手”,他在《昆虫记》中写道,蝉需要在地下黑暗中做四年的苦工,其中很多未及见天日便已死掉,唯有少数幸存者能等来五个星期阳光下的享乐,能不放声高歌?而且鸣叫的都是雄蝉,雌蝉是哑巴,古希腊诗人萨拉朱斯咏蝉诗写道,蝉的生活多么幸福呀,因为它们有不会开口的太太。何其幽默,何其现代!
张大千《梧桐高士图》
树无情,蝉亦无情
《蝉》(唐)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李商隐这首咏蝉,比虞世南的咏蝉,更多“为情而造文”。咏物诗从南朝至唐,客观咏物转为借物抒情,即使情非物之所有,亦造文而抒情,物虽无情,人有情也。
蝉栖于高处,餐风饮露,似乎很难吃饱,因为饥饿,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吧。“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本以”二字,即知此诗意在笔先,以意为主。居高本来就难饱,叫得再大声也是徒劳,然而心有不平,又不得不鸣。想想义山的身世和处境,当然是在借蝉为自己鸣不平。虽然事实上,蝉并非高难饱,叫声也并非悲鸣,诗人强加于蝉的感情却形象贴切,读者自能心领神会。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在树上哀鸣了一夜,到了五更天快亮时,蝉声稀疏得几近断绝,然而树却聋子般无动于衷,不但整个儿漠然,而且还油然自绿,现出欣欣的生意。此句怨树无情,极冷,追魂之笔也。
前半写蝉,以蝉自喻,第三联开始自写:“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义山自叹官职卑微,如桃梗人般漂流转徙,一任家园田地荒芜。桃梗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齐策》,土偶人对桃梗人说:“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梗犹泛,即微职如桃梗,寄身而已,犹在随命运的波流,漂漂无依。
“烦君最相警”,最后仍归于蝉,更加无理得妙。蝉本不为他而鸣,此处却说相警,与前半的树无情,实乃皆因我之有情。听到蝉,想到自己,蝉以高难饱,我亦举家清,我们有类似的处境。写蝉时,以我观蝉,蝉费声而树无情;此处自写,以蝉观我,我无定而蝉相警。不仅树无情,蝉亦无情,天下无情人何其多也!
作者丨三书
编辑丨张进 李阳
校对丨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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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闻蝉起乡心:记忆中的夏天,那满满的烈日蝉鸣|周末读诗》发布于202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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